比梦更美好

2013-08-08 17:30:24来源:科大-历史文化网

 一、好梦成真

  1982年6月17日清晨,一阵紧急的敲门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。有人在喊:"博士,快起来听广播!"我在前一天刚刚挤硬座车来到北京,临时住在一间实验室里。手边没有收音机。匆匆起来打开门;才知道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已经广播了我们6个人获得博士学位的消息。这是新闻媒介首次宣布我国已经培养出了自己的博士,在全国各地都引起了强烈的反响。后来我知道,在我的家乡四川内江,以及我工作了八年的四川万源,这一消息在播送时都引起了轰动。而我本人却在睡梦中漏听了这条新闻。
  当然,这条新闻的内容我早已知道。我在5月15日就已通过了博士答辩,中国科大学位委员会在5月25日批准授予我博士学位,我从那时起就应当算是博士了。但是,国家对首批博士特别强调质量,特别慎重,我们这几名博士还要经过中科院以至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的仔细审查。因此,我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。毕竟,在我以前的人生道路上有过太多的美梦破灭的体验。这次会不会又是一场梦,已经戴上的博士桂冠会不会突然飞掉呢?
  我大学毕业后在大巴山区当教员或农村工作队员的时候,曾经做过许多的美梦。那还是四人帮横行的时期;解放以来的教育战线都被说成是"修正主义黑线",教师全都成了"资产阶级知识分子"。那时心里很苦闷,盼望着改变这种状况。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,常常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大学学习,梦见国家又重视教育和科技了。但酣梦醒来;发现自己仍然躺在深山小屋之中,窗外黑黝黝的巨大的山影将满天的繁星遮去了大半,桌上仍摆着批判"修正主义教育路线"的学习材料。美好的梦境在心中留下的是深深的惆怅。到后来,每当这样的梦境出现的时候,我就凭经验知道这又是在做梦了,希望自己不要马上醒来。但那时从来没有做过博士梦,没有梦见过自己当上博士。中国没有学位制度,我怎么可能无端地梦见当博士呢?
  四人帮垮台的消息给我带来了强烈的兴奋和希望。这不再是梦了!那时我还在农村工作队里。那一段时间常常与周围一伙知青通宵达旦地议论,津津有味地反复咀嚼着从各种渠道得来的大道消息和小道消息,凭自己的感情和理智判断着这些消息的真伪。好消息来了,总希望它是真的,又老是担心它是假的,是一场梦。好消息确实在一个个出现,一次次被证实。但我们的心情太急迫了,老是嫌它来得太慢,来得太少。
  虽说是好事多磨,但好事毕竟一个一个实现了。教育战线不再是"修正主义黑线"。教师也不再是"资产阶级"。大学开始招收研究生。我考回自己的母校当了研究生。全国人大通过了在中国实行学位制度,中国人第一次有了可能在自己国土上成为博士。但我仍然没有做博士梦。我是1965年进大学的,只读了一年书就遇上了文化大革命。1978年好不容易有了重新学习的机会,回到母校仿佛有隔世之感,一心想的是怎样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。至于最后能得到什么结果,才没功夫去想它呢,想了又有什么用呢?直到1980年,写出了自己的第一篇论文,有的专家认为已经达到了博士水平。研究生同学们羡慕我已有了毕业论文可以交差,可以松一口气了。但我盼了这么多年盼来的重新学习的机会,难道只是为了交差吗?中国的博士学位怎么授予,领导层还在讨论、研究;我们当研究生的没有资格去参与。但我认定自己有一件事情可做:将自己的论文做的好些,再好些;多些,再多些;获得博士学位的可能性就一定会大些,更大些。仍然无缘做博士梦。但在梦中却常常在做数学题,常常在梦中"攻克"了做论文中的难关。醒来一回忆,梦中想出来的解题高招大多是荒唐的,不免有些失望。但也真有几次发现梦中的思路还颇有启发性,沿着这思路走下去果真攻克了难关。就这样,趁着领导层在讨论研究授予博士学位的具体办法、而许多研究生在焦急地等待上层研究的结果的时候,我抓紧时间拼命做论文,要抢在学位授予工作具体实施之前多做出几篇论文来,将自己获得博士学位的保险系数加大,再加大,不要在美梦即将成真时功败垂成。到我终于被批准举行博士学位论文答辩时,已经写出了六篇论文,被答辩委员会的专家评论一致认为做出了系统的、完整的、富有创造性的工作。
 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发出的电波向全世界宣告了中国博士的诞生,我有幸名列其中,这不再是梦了。全国各大报纸也作了报导,刊登了专访,这不是梦。大约一年之后,1983年5月27日,在人民大会堂隆重举行了博士、硕士学位授予大会。我作为中国自己培养的首批18名博士的一员,站在人民大会堂的主席台上;从严济慈校长手中接过博士学位证书,这不是梦。手捧着紫红色封面的博士证书站在那里,面对全会场人们的祝贺,置身于音乐声和掌声之中,虽然明知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,但无论如何也驱散不了这是在做梦的感觉。这太美好了,比以前做过的所有的美梦更美好,会不会又是一场梦呢?会不会又从梦中醒来,重新躺在那深山里的小屋里,在起床之后去参加对"修正主义教育路线"的批判会呢?

二、不是神童

  当了博士,许多人以为我一定出身于书香门第,父母亲至少是知识分子。我到英国作访问教授时,一位英国朋友也问:"你的父母是教师吧?" 但他们都猜错了。我并不是出身于书香门第,父母的文化程度都很低。父亲是个会计,虽然算盘打得很熟练,但只有高小文化程度,x,y之类的一概不懂。母亲是家庭妇女,初小文化程度。
  但父母亲对教育子女非常重视,也很严格。我还没有上学,父亲就开始教我识字,写字,算算术。父亲每月的工资只有40元,刚够供一家人吃饭穿衣,没有多少剩余。为了节约开支,就让我用他以前的废旧账本练习写毛笔字。又找了一块木板,用黑漆漆成黑板,让我用来写字和做算术题。这样,到我六岁时就能认能写好几百字,算术也会做加减乘除了。为了教育我有好的品德,在我五岁时,父亲下了一个恨心,花钱买了一本《卓娅和舒拉的故事》,每天晚上给我讲解一段。卓娅和舒拉是苏联在卫国战争时期出现的英雄,那时许多家长都以他们的事迹来教育孩子。到我六岁上学之后,父亲还没有把这本书给我讲完。他认为我已经有能力自己读完这本书了,就没有再讲下去。
  我六岁时,去报考内江市的一所重点小学一年级。谁知道却没有被录取。虽然我已经会认字、写字、算算术,但考官不考这些,而是问了一大堆问题,诸如:家在哪里住,家里有些什么人,你最喜欢谁;……,等等。我小时候很怯生,不敢说话,大约给考官留下的印象不好,因而没有被录取。过了半年,我到一所民办小学考插班生。这次是考认字和算算术,正是我的拿手好戏,老师很赞赏,马上就录取了我。我果然不辜负他的信任,在班上成绩名列前茅。到小学三年级转到一所公办小学读书。小学毕业被保送进了中学。从小学到中学;成绩始终保持全年级第一名。
  既然我连小学都没有考取,当然就不是神童。如果我生长在现在,进不了重点小学,以后就很难考上重点中学;考不上重点中学,今后要考上大学那就难了,更别说当博士。我觉得现在这种制度对小孩太残酷了,一次失足就定了终身,被打人另册,差距越拉越大;很难再有翻身的机会,这埋没了许多有潜力的小孩。幸好我读书时不是这样,虽然进了民办小学,学习成绩照样可以超过重点小学的学生,照样有机会脱颖而出。当然,那时也有另外的弊病,特别在"以阶级斗争为纲"的调子越唱越高的时候,所谓"家庭出身不好"的学生被打入另册,学习成绩好也被作为"白专道路"加以批判,埋没的人才就更多了。

三、书缘难解

  我从小就喜欢读书;家里却没钱买书。到处找书看,自己却几乎不拥有一本书。除了在上学以前父亲花钱买过一本《卓娅和舒拉的故事》外,一直到我进大学,没有再让家里花钱买过任何一本书。
  那时的小孩,最早看的书是"娃娃书",也就是连环画。我周围的小孩家里都不富裕,很少有家庭自己买连环画。小孩看书的主要地方是租书店,一分钱租一本看一次。我当时觉得租书这种方式很不合理:我化了钱,书看完了还是还给你,书也没有损坏,我的钱就没了,你不是白赚了钱了吗?所以,往往在租书店将连环画的封面看来看去,还是舍不得掏出钱来租一本自己喜欢的书看。终于有一次,实在不能抵抗连环画封面的诱惑,咬咬牙掏了一分钱租了一本《空军英雄张积慧》。张积慧是抗美援朝中志愿军的空军英雄,打落了四架美国飞机。我那时崇拜的就是这样的英雄。不过,仔细想来,之所以崇拜空军英雄,内心深处其实还包含了对航空奥妙的向往。孙悟空腾云架雾虽然很神奇,但毕竟那是假的,总使我感到有些失望。但空军英雄腾云驾雾却是真的;因此特别受到我的崇拜。飞机怎么能够在天上飞翔而不掉下来呢?飞行员背着降落伞从天上掉下来为什么不会摔死呢?这些问题都曾在我的脑海里转来转去,百思不得其解。
  上了学,读了书。看书也从看"娃娃书"升级为看"字书"了。家里没钱买书,就到新华书店去看。开始因为年龄小,身材矮,进新华书店要被赶出来,很是委屈。后来书店的人看我进书店并不是去调皮捣蛋,而是津津有味真在看书,也就不赶了。看起书来往往忘了时间。特别是星期天,钻进书店一看就是半天,过了吃饭时间也不知道回家。家里人也知道在书店,叫弟弟来找。全市的书店只有两三个,弟弟很快就能把我找着。
  有一次,从别人手中借来一本儒勒o凡尔纳的科学幻想小说《神秘岛》,一看就入了迷。书中说的是五个美国人乘气球掉到南半球一个无人小岛,凭借自己的科学知识,充分利用岛上的自然条件在岛上生存下来,还对岛上的生存环境进行了大规模改造。他们在没有任何仪器的情况下测定岛的经纬度,利用太阳光取火,还制造出硝化甘油炸药来改变了岛上的地形。看了这些,不禁为知识的伟大力量所震撼。自己也异想天开想搞发明创造。看到书店里邀上挂的钟可以永远走个不停,(不知道它还需要上发条),就想自己发明永动机。还真设计出了一个方案,想用一根弯管把下面水槽里的水引上去、转弯后向下流动,冲着一个水轮永远转动。找来一根橡皮管,用脸盆盛了水做实验,水就是流不出来。终于有一次水流出来了,高兴得不得了。却发现这次是出水管比盆里的水面低。我明白这不可能用来造永动机了,但还是为自己的新发现而兴奋不已。直到有一次看到一本科学画报,才知道这叫虹吸现象,人家早就发明了很多年了。
  看小说毕竟不能在书店看,因此非常渴望能到图书馆借书回家看。市图书馆是令我神往的地方,但不让小学生进去;每次想进去都要被守门的人拒之门外。也有几次趁守门人不注意偷偷溜进去,在阅览室猛过一阵看书的瘾。那时非常希望自己赶快长大,进中学,办借书证。进了中学,领了学生证,当天下午放学后就一口气跑到市图书馆,昂首挺胸就往门里冲。谁知还是被守门人拦住了。这也难怪,我那时身高才1米32,哪像个中学生呢?直到我骄傲地拿出中学学生证;守门人才笑一笑让我进去了。
  有了借书证,我如同一个饥饿的流浪汉闯进了一个堆满佳肴的餐厅,贪婪地吃起来。古今中外,天文地理;数理化,什么都看。书店仍然经常光顾,但从来不买书,只是看。连数学书也在书店看。当然不可能拿起纸笔在书店一边看一边演算,我就在书店看这本书所讲的是什么问题,主要思路是什么,具体细节就只是大致浏览一遍,回到家里再自己拿起笔来推证或演算,遇到困难再到书店去查书上是怎样解决的。由于无钱买书而迫使我不得不采取的这种"穷办法",很好地训练了我的自学能力和独立解决问题的能力,至今受益不浅。到国外访问的时候,我曾经对一个外国教授谈起过我当年这种读书方法,他马上转过头去对他的研究生说:"瞧,这就是训练科研能力的好办法!"
  从书店、从图书馆、从别人手中读了很多书,直到高中一年级总算自己拥有了一套数学丛书。但这不是自己花钱买的,而是参加学校数学竞赛夺取冠军后获得的奖品,是一套由华罗庚、吴文俊等数学家为在北京市开展数学竞赛写的小册子。1965年我考上中国科技大学,满载着家乡父老乡亲的希望奔赴北京人学的时候,行李中仅有的书就是这几本小册子。

四、巴山情结

  我的家乡内江是丘陵地带,既没有大块的平地,也没有高山。从小到大一直到考上大学,从来没有离开内江城超过30里。因此,当第一次坐火车奔向北京,穿行在秦岭山脉的崇山峻岭中的时候,不禁为大自然的壮美所陶醉。当时是踌躇满志,以为只要在大学里仍然保持名列前茅,受到华罗庚这样的权威专家的赞赏,就可以跻身于科学家的行列,大展宏图了。当时做梦也不可能想到,自己已经注定了要在和秦岭同样高峻、同样壮美的大巴山区经受长达八年的磨练,付出宝贵的青春年华。
  在科大,班上当然是高手如云。看到别人带着一整套大学教材,厚厚的好几十本。而我却只有那几本得奖来的薄薄的小册子,实在感到寒酸。但是,我读书的穷办法还是显示出了优势,我在大学一年级果然如愿以偿地保持了在班上名列前茅。
  但是,文化大革命开始了!全国人民都在劫难逃。我们不再读书,不再有大学二年级,三年级,…。只有无休止的大批判,大斗争,大规模武斗。我内心深处希望这场大革命早日告一段落。但五年过去了,"大革命"花样翻新,没有止境,我们的大学生涯却就此结束了。那时正值知识分子最臭的时候,我被分配到四川省达县专区,专区把我分到万源县,县把我分到一个公杜小学当教员。
  如果你难以想象大巴山的高峻险要,只要告诉你:这里经常有野猪出没,并且还有狗熊,这就够了。我还亲自参加过打野猪。如果你是一个游客,能参加打野猪自然是令人向往的浪漫之旅。但如果你不是做游客。而是在这野猪出没的深山中长年累月做主人,那就不是一件浪漫的事情了。
  这个公社虽然通公路,当时却不通公共汽车。学校开学,公社小学派了一位老师进城领教材,顺便也把我接去。我与这位老师一起,每人都背着几十斤重的书,翻过一座大山,走30里山路,来到这所学校。
  来到这举目无亲的大山里,心里自然是不好受的。更难受的是当了教师。既然说教师是"资产阶级知识分子",为什么还要让我去壮大资产阶级的队伍呢?所以,当县文教局的人将我分配到公社去当教师,称我为"李老师"的时候,我感到的是心里一阵刺痛。但是,当我遇到第一位学生称我为"李老师"的时候,心里竟完全是另外一种滋味。那时我还没有开始任课,在路上遇见这个学生,并不认识他。没想到他主动走上前来,以期待的目光注视着我,鼓起勇气说:"李老师,你什么时候给我们上课?同学们都盼望你来给我上课呢?"无疑,他是真诚地希望从我这里学到知识的,这在那个读书无用的年代是多么的宝贵!我顿时觉得"老师"这个称呼是多么的亲切,多么的神圣。我不忍心辜负这样天真无邪的孩子的纯洁的愿望。在以后的八年中,不管是在公社小学,还是在县师范校,不管我遇到多么不顺心的事,心情有多么苦闷,只要往教室的讲台上一站,面对学生们期待的目光,就会象着了魔似的,立即宠辱皆忘,全身心投人讲课,直讲得眉飞色舞,滔滔不绝。我不再觉得举目无亲。除了教学生之外;我还与渴望学习的知识青年一起学外语,为教师和干部设计和绘制了算图。我交了许多朋友。在那黑白颠倒的年代里,在那高山深谷中,他们的友情对我来说显得格外可贵。
  但是,一离开讲台,回到属于自己的那间小屋,怎样驱散心头的苦闷和徨呢?白居易有诗云:"人各有一癖,我癖在章句。万缘皆已消,此病独未去。"我大概也是这样,永远戒不掉读书这个根深蒂固的癖好,只有读书才能给我带来欢乐。我开始重新拣起在文革中被冷落一旁的大学课本,继续学习被耽误了的大学课程。以前,由于家庭经济困难,基本上没有自己买书。进了大学,觉得要看的书都可以到图书馆借,不用买书。到了深山里,才发现以前没有买书是很大的失策。这才开始亡羊补牢,利用每次回内江探亲路过重庆的机会到书店买书。人家问我:"你现在看这些书有什么用?"当时确实说不出有什么用。但我想,现在老是觉得自己是受到埋没的人才;假如其有一天出现了机会让我施展才能,我只念了一年大学怎么能够胜任呢?在当农村工作队员那两年,下乡就住在农民家里,连油灯都没有,用松树枝点火照明。我还是在松枝火焰的光下读完了《数论基础》。而书中的习题,有好多是在开批判会或在劳动时想出来的。
  在大巴山中呆了八年。从23岁到31岁,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都留在那里了。而从1978 年考上研究生离开那里,到现在已经17年了。这17年比那8年长得多。这17年经历了许多辉煌的场面,见惯了中国和外国的繁华都市。但是,这些繁华的、辉煌的场面很少进人我现在的梦境,而梦境中频繁出现的仍然是山,还是那崇山峻岭,崎岖险道,深山里的小屋,深山里的人物。巴山中的那八年刻下了太深的烙印,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淡漠。巴山的八年是艰苦的,但巴山的回忆、巴山的梦境并不只是苦涩,更多的还是自豪。它再造了我的人格、我的意志、我的人生观。每当我在人生的道路上遇到难题的时候,总可以从这八年的经历中找到力量和智慧来克服它。这八年对我是一笔花不完的财宝,是一本读不完的书。按现在流行的说法,这可以称为我的巴山情结吧!

      来源:校友总会